欢迎大家穿越回公元1086年,也就是大宋元佑元年。这一年的大宋朝堂虽然纷争不断,但有两件事影响最为深远: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位一生的对手,在同一年相继离世。我们今天先聊聊王安石。这一年他66岁,身体早已抱恙,更让他没想到的是,比他年轻27岁的宋神宗居然走在了前头。神宗驾崩,哲宗继位,高太后垂帘听政,保守派迅速上台,王安石当年苦心经营的新法开始被逐一废除。起初王安石还能故作淡定,觉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,但当听到连免疫法也要废除时,这位老人终于坐不住了,痛心疾首地说这是他和先帝探讨了两年的心血。可惜,风烛残年的他,说话早已没了分量。春日里,他看着病榻前的几枝花,写下“新花与故吾,已矣两相望”的诗句,随后便撒手人寰。

王安石的死讯传到开封,朝廷的态度颇为微妙。虽然此时朝堂上正在清算新法,但在处理王安石的身后事上,当时的首相司马光表现出了极高的政治风度。他在病榻上给同僚写信,认为王安石文章人品皆佳,只是性格导致新法弊端,如今人已逝,应当优待元老,防止小人借机生事。最终,朝廷采纳了司马光的意见,追赠王安石为“太傅”。这在当时的政治气氛下,已经是顶级的哀荣,给足了这位改革家最后的体面。

今天我们要重点聊的,不是政治斗争,而是一篇奇文——朝廷追赠王安石为太傅的圣旨,即《王安石赠太傅制》。这篇文章的作者,正是大名鼎鼎的苏轼。这篇圣旨是用极高规格的骈文写成,按理说就是一篇堆砌辞藻的官样文章,无非是把死者从头到脚夸一遍。然而,苏东坡毕竟是苏东坡,他在文章里埋下的伏笔和心思,骗过了当时的大多数人,甚至连八百年后的梁启超在写《王安石传》时,都以此文证明苏轼对王安石的由衷敬仰。直到南宋才有学者隐晦地指出文章“话里有话”,而真正解开这个谜题的,是当代的历史学者们。

文章开头看似极尽赞美,说王安石“智足以达其道,辩足以行其言”。若是熟悉中国古典文献的士大夫,读到这里恐怕心头一惊。这句式像极了司马迁在《史记》里形容商纣王的那句“智足以拒谏,言足以饰非”,也像《庄子》里形容大盗盗跖的“强足以距敌,辩足以饰非”。苏轼巧妙地借用了描写暴君、大盗和酷吏的经典句式,把原本的贬义词换成了中性偏褒的词。这其中的潜台词是:你的道如果是正道,何须极高的智力去强行达成?你的言如果是真理,何须无碍的辩才去推行?这种暗戳戳的影射,利用了文人对经典的共同记忆,杀伤力极强。
 

苏轼在文中还提到王安石“能于积岁之间,靡然变天下之俗”。字面上看,这是夸王安石能力强,一年之内就改变了社会风气。但在儒家传统观念里,移风易俗是极难之事,变好需要漫长的教化,而“积岁之间”就大变样,通常指的是变坏,所谓“学好三年,学坏一天”。结合苏轼在其他私信和文章中对熙宁年间“风俗日恶”的痛心疾首,这句话的真意不言自明:就是因为你的瞎折腾,短短时间就把天下风气给搞坏了。苏东坡在这里玩了一个极高明的时间差和概念置换。

关于王安石的学问,苏轼写道“少学孔孟,晚师瞿丹”。瞿丹指的是佛家和道家。在崇尚儒家正统的宋代,说一个士大夫学问里掺杂了佛道,其实是在讥讽他学问驳杂、并不纯粹。紧接着一句“网罗六艺之遗文,断以己意”,更是直指王安石虽然博览群书,却只凭自己的主观意愿去解释经典,把诸子百家的学说都踩在脚下。这哪里是夸奖,分明是在批评他狂妄自大、刚愎自用,为了推行新法不惜扭曲圣贤之书。

文章里还有一句“冠群贤而首用”。这里的“群贤”在当时语境下,指的是吕惠卿、曾布这一批新法派官员。苏轼对这帮人的评价极低,在贬谪吕惠卿的制书中曾痛骂他“苟可度国以害民,率皆攘臂而称首”。所以,说王安石是这群人的“冠”,也就是带头大哥,这实际上是把王安石定性为一帮“乱臣贼子”的总头目。表面上的推崇,实则是将历史责任狠狠地扣在了王安石头上。

苏东坡这篇《王安石赠太傅制》,堪称汉语表达艺术的巅峰。他利用汉语独特的组合能力和深厚的文化互文性,把一篇原本只能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,写成了绵里藏针的“高级黑”。即便王安石复生,面对通篇的褒义词,恐怕也只能哑巴吃黄连。这种写作手法展现了苏轼惊人的才华和复杂的内心:他既与王安石在晚年相逢一笑泯恩仇,保持着私人的友谊;又在政治立场上寸步不让,对新法造成的后果耿耿于怀。

透过这篇文章,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苏轼的文字游戏,更是中国士大夫阶层独特的精神世界。在那个世界里,文字是通向历史深处的密码,每一个典故都连接着千年的价值判断。王安石去世了,但他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名字,而是一个巨大的符号。后人对他的每一次解读,无论是苏轼的暗讽,还是后世的平反,都是在这个符号上叠加新的意义。历史人物的复杂性,正是在这种不断的“创造性组合”中,变得鲜活而永恒。